方遠北杯講看麥

2020年12月1日

【既未轉型也無正義的「轉型正義」】

上個週末,台北因著東北季風又冷又濕,冬天確實來了。但看到促轉會臉書發了一篇文章,霎時讓人以為回到了中元節。

促轉會很用心,圖文並茂,果然是「有政府、會做圖」。他們的這篇文章,是把2013年中國大陸在北京西山落成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拿出來大作文章,首先是指出中共刻在廣場紀念碑上的「隱蔽戰線」犧牲烈士名單,竟是抄自於台灣的綠島人權紀念碑與景美人權園區。最後一張圖,則強調了戰後台灣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不管他們主張為何,總歸都是要「反抗外來政權」。

https://www.facebook.com/twtjc/posts/2563113850652901

簡單來說,促轉會如此大費周章,要說的無非是以下三點:(一)北京西山的名單是從台灣copy過去的;(二)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與中國大陸沒有關係,是被中共張冠李戴的;(三)他們其實是為了爭取民主自由而反抗國民政府的外來政權。

老實說,促轉會的說法一點都不新鮮。儘管這20多年來台灣歷史教科書不斷增加台灣史的篇幅,但社會上很多人,仍然分不清楚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差別,其中更是不乏開口閉口「台灣主體性」的覺青。在這個過程中,對白色恐怖的理解,也不外乎停留在「國民黨殺台灣人」、「受難者大部分是冤假錯案」、「他們都是被騙的」、「他們為了台灣的民主與獨立而死在國民黨槍下」等等。這些經典卻極其空虛、且去脈絡化的認識,基本上就體現在《返校》這部電影,以及促轉會的這篇臉書文章。

先說說北京西山的名單雛形。民進黨政府的促轉會,認為北京從台灣抄錄了名單,並且吃了這些受難者的豆腐,讓他們「被英雄」。然而,如同【小人當道 是台灣人的大不幸】這篇文章所說的,最早的1,013位1950年代白色恐怖亡故名單,是1990年代初期倖存的老政治犯們想破頭才拼湊出來,寫在輓聯用的麻布上,首次攤在當年槍斃他們難友的馬場町刑場泥地上。

https://www.facebook.com/ASAPOPO/posts/10218882412106439

我找到一張受難人楊老朝拍攝的照片(圖二),是1991年倖存的50年代政治受難者與家屬們,身穿「白色恐怖受難人」的上衣,參加「反刑法一百條」大遊行。其中一位,是日據時期參與抗日的台灣農民組合成員許月里女士;她在台灣光復之後白色恐怖遭判刑入獄,出獄後一直走在黨外民主運動的隊伍裡,也是「中國統一聯盟」的榮譽主席。在她的身邊,舉著一支手舉牌,上面印著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是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本名鍾和鳴)年輕時的照片,而鍾浩東正是電影《返校》的原型。

這張照片,基本說明了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脈絡。他們當中的多數人,在日據時期義無反顧的投入了抗日運動,有些人甚至回到了祖國大陸參加抗戰。抗戰勝利、台灣光復之後,他們經歷了「對白色祖國失望、從而寄希望於紅色祖國」的轉折,因而認同社會主義、參加了中共地下黨。有些人因此在白色恐怖時期仆倒在國民黨政府的刑場;有的人則經歷了漫長的囹圄歲月,出獄之後仍不改其志,投入了黨外民主運動,以及反獨促統的中國再統一運動。

也是因為他們這樣的背景,主張反共的國民黨,以及同時主張反共與台獨的民進黨,自然沒有人願意把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前因後果與歷史性質說得清楚。最令人不齒的還屬民進黨,為了鬥爭國民黨,把這群受難前輩拿出來當成工具,舉起「轉型正義」的大旗、成立了促轉會這樣的組織,但何曾認同並理解過這些受難者的理念與主張?甚至透過各種各樣以民主國安為名的反共反中政策,幹起了與當年迫害這些受難者一樣的行徑。

接著談談西山。促轉會表面上宣稱在捍衛這些受難前輩的名譽,但實際上卻是完全把他們做為行動者的能動性都抹煞掉了。西山名單之所以被促轉會拿來出批鬥,就是一個例證。

促轉會否定、否認了西山名單,他們有問過這些他們口中「被英雄」的受難者前輩嗎?

在西山無名英雄紀念廣場落成之後,我有次機會跟著幾位受難前輩前往參訪。印象非常深刻,團員們大多是80歲左右的「老同學」(難友們彼此的互稱),在爬上並不好走的斜坡與樓梯終於到達廣場後,他們肅穆地在紀念碑前合唱《安息歌》:「你是民族的光榮,你為愛國而犧牲……」,並獻上寫著「民主統一走向富強承先啟後、愛鄉愛國改造社會死而後已」對聯的花籃(圖三)。在儀式完成之後,老同學們靜默且若有所思地在廣場上注視著、撫摸著每一個名字,有些家屬則找起家人的名字,「這是我爸爸!」「我媽媽在這裡!」

在參訪過程中,我幫忙推一位「老同學」的輪椅。他叫做張敏生,1928年出生,1951年白色恐怖坐牢15年,後又追加3年感訓,出獄時已40歲。就在西山行結束、回台灣的幾個月後,高齡93歲的張敏生北杯在台北家中安詳離世。而那一次的西山行,或許是他向難友們的最後一次道別與預告。

同行的還有一位王文山大哥。雖然我們稱他為大哥,但我與他年紀相差了將近50歲。王文山大哥是著名的「鹿窟事件」的受難者,被捕時才16歲,被判有期徒刑10年。鹿窟是當年地下黨重要的基地,包括當時台灣四大才子之一的呂赫若,也是來往於鹿窟基地,卻不幸被毒蛇咬死。

王文山大哥參加了那次的西山行,返程前,我替他在紀念碑前拍了一張獨照。照片裡的他,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我想這是他在眾多犧牲難友前的莊重心情的寫照吧。

北京西山紀念廣場的意義,不應該由民進黨政府的附隨組織來認定。包括張敏生、王文山在內的「老同學們」對西山的重視與珍視,已經說明了一切。

其實,在看到促轉會臉書貼文的第一時間,我內心想起的就是王文山大哥。過去在勞工運動、反獨運動與統一運動經常能見到他振臂的身影,但近年來因為身體健康的關係,已經比較少看到他走在街頭上了。

今年受難者與家屬在馬場町所舉辦的「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秋祭追思慰靈大會」,王文山大哥以政治受難人代表的身分上台致詞(圖一)。當他以微弱帶著顫抖的聲音講到以下兩段話的時候,我想沒有人不會為此而動容:

我永遠忘不了,鹿窟山中飄揚著一面紅旗;也忘不了在軍法處看守所那些溫熱地與我們一一握手道別的同志,在次日清晨就義前高喊著毛澤東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從容不屈的英勇氣質。1950年底,我13歲,我參加的組織,是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台灣人民武裝保衛隊」,我是小鬼隊裡的小組成員之一。常常有人說,宇宙萬物中最珍貴的是生命與青春,原因在於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那麼,我所親眼見過的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志士們,他們追求的是什麼?捍衛的又是什麼?有什麼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他們用青春和生命寫下的,是台灣人真正的歷史。

❝一些親綠的御用學者與官方文章在研究鹿窟事件的時候說,我們是不識字的農民,怎麼會加入什麼組織,根本就是被騙的、被利誘的。對他們而言,我們是一群不明事理的、無知的鄉下人。巧合的是,他們跟蔣政權特務一樣,都用「純樸」來形容我們,好像這樣沒知識的鄉下人怎麼可能參加共產黨。我當時不識字是事實,不知道什麼共產、社會主義理論也是事實,但不代表我們不知道什麼叫做是非曲直,什麼是公平正義。我出身貧農,為了求一頓溫飽,也當過礦工挖過媒,我的二叔與哥哥,都是在礦坑裡頭去世的。可以這麼說,我的思想與血肉都無比深刻地體會過什麼叫做階級壓迫,知道什麼樣的社會是不公平的,知道什麼樣的政權才是屬於勞苦大眾。同時,經歷過島內當局製造白色恐怖肅清的我們,更深知兩岸敵對的狀態下,受苦的不會是位居廟堂的高官政客,永遠都是為數最多的勞苦大眾。❞

王大哥的肺腑之言,比促轉會花錢花心思做的任何懶人包都來得鏗鏘有力。因為他既見證了歷史,又戰鬥於現實。誰在扭曲歷史、誰在誤導歷史,其實走一趟秋祭,聽一下老同學們的「政治不正確」,就算不認同,至少對於歷史的輪廓會有比較清楚的認識,比任何一部賺人眼淚的電影、比任何一帖圖文並茂的懶人包,也都來得有說服力。

促轉會的文章出來之後,我的同事跟我討論了起來。我跟他介紹了秋祭,他在驚訝之餘,還補了一句:「這根本是左統大會啊!」而我是這樣回應他的,我說「左統大會」又如何,秋祭之所以能在1990年代初期六張犁亂葬墓區被發現至今年年舉辦,不就說明了「左統」正是這些前輩們的「本色」嗎?這些前輩們從來沒有隱藏過自己的「本色」,卻在台灣的政治正確大行其道之下,被各種標籤、被各種政治企圖所湮沒與遮蓋,塗上了不屬於他們的顏色。

去年底,民進黨政府挾著「亡國感」的選舉動員,在立法院強行通過了《反滲透法》。其實一群老前輩們,跟當年反刑法一百條一樣,穿著白衣在立法院外抗議(圖四)。但口中喊著「轉型正義」的這個政府,卻是一步一步接近戒嚴復辟。院內院外的對比,完全映照出了民進黨既未轉型也毫不正義的「轉型正義」,他們把國民黨從廟堂上拉了下來,自己坐了上去,把自己又變成了另外一個國民黨。

促轉會主委楊翠應該想想自己的阿公。她的阿公是日據時期反殖左翼作家楊逵他在台灣光復之後一直致力於兩岸的文化交流與彌合1947年他所主編的刊物《文化交流》,封面就是一幅名為〈奶!奶!〉的版畫,以此象徵孩子(台灣)投入母親(祖國中國)的懷抱(圖五)。

而1949年1月21日,楊逵因為發表主張國共停止內戰、省內外開誠合作的《和平宣言》,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判刑12年之久。如果楊逵先生活到今天,如果2020年因著兩岸緊張的情勢也發表了一份《和平宣言》,請問會不會被新國安法而制裁?請問他會不會也被「轉型正義」了呢?

回想今年的秋祭,我也參加了。儀式舉辦的馬場町,如今已是市民活動的公園,現場好多家長帶著小朋友騎著腳踏車,臉上掛著快樂的笑容,也有一些小朋友就直接跑進了秋祭現場,不知道台上在說什麼。就當幾位小朋友滿臉疑惑的同時,台上的「老同學」和家屬們正在合唱一首歌,歌詞表達著他們的盼望:「在這片溫暖的土地上,到處都有和平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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