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ony of Sorrow

張若彤  3月25日下午5:29

《喜宴》是導演李安所謂「爸爸三部曲」或「家庭三部曲」的第二部。這一次的爸爸是指揮萬人大軍的師長。

高爸當年逃家、逃婚，賭氣去從軍，這一離開就回不去了，戰爭結束，他的家早已不在，他有責任把家延續下去。這是高爸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整部戲「傳宗接代」的基調，也是由這一場戲帶出來。

這也解答了一個疑問，有別於《推手》的爸爸就像個太極拳高手、《飲食男女》的爸爸就像個頂尖大廚，《喜宴》的高爸雖然是軍人，但他的氣質完全不像個軍人，他當軍人完全是因緣際會，身隨風擺。

影片中出現了他寫的兩幅書法。一幅是王維的五言律詩〈歸輞川作〉：

谷口疎鐘動，漁樵稍欲稀。
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
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
東臯春草色，惆悵掩柴扉。

另一幅則是白居易的七律〈九江春望〉：

淼茫積水非吾土，飄泊浮萍自我身。
身外信緣爲活計，眼前隨事覓交親。
鑪煙豈異終南色，湓草寧殊渭北春。
此地何妨便終老，譬如元是九江人。

兩首詩都是詩人客居他鄉的作品，前一首「楊花輕易飛」就如同高爸自己的身世，而後一首「此地何妨便終老，譬如元是九江人」，更是呼應了高爸對自己的父親「要自行在海外生根立足延續香火」的承諾。高爸當年到台灣是如此，現在他的兒子到美國，這個在海外延續香火的任務，也就堂堂進入後半場。

高爸當軍人，不是他自己願意的，但他當得很好，還做到了將領級的師長。部屬與他的關係，與其說是長官與下屬，更像是一家人。這個心理素質就是整個故事能圓滿落幕的關鍵。

另一個故事能圓滿的關鍵，是賽門的心理素質。

出身於一個完全支離破碎的家庭，賽門卻建議偉同與威威假結婚。結婚雖假，但一個假的東西能讓大家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威威可以拿到綠卡、高爸高媽了了心願、偉同可以減稅，反而對賽門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但他願意去促成這件事。

賽門與高爸的心理素質，正是撐起一個「家」最重要的核心力量。與1+1=2的觀念不同，這是一種0.5+0.5=1的家庭觀念。如果不願意委屈自己，如果不願意顧到別人，就撐不起一個家。

當年電影上映，媒體多以李安拍攝同志爭議題材做報導。其實，本片真正引人爭議之處，哪裡是同性戀這個題材本身？真正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是在這一齣劇中，護家盟的高爸和同性戀的賽門，他們居然結成了同一陣線！

說奇怪很奇怪，說不奇怪，其實也一點都不奇怪。賽門雖是同性戀，但他和護家盟有共同的語言，那就是對家庭價值的重視。高爸這個護家盟可不是開玩笑的，可說是「真・護家盟」。他的硬蕊就表現在，當有其他的東西和家庭的價值、家庭的存續相衝突時，他毫不猶豫地將家庭擺在第一位。至於他個人的好惡、信仰，世俗的風言，那些人際關係的假假真真，又何足道哉？

那些亮麗光鮮的家庭樣版，當然是家庭。而那些明明好像早該分崩離析，卻仍能以某種，或者說畸形、或者說進化的樣貌，不可思議地存續下去的，難道不正是表示，家庭的價值，在最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發揮了凝聚大家的神奇魔力？

劇末，五人一起看著結婚照。前面是偉同與威威的喜宴，最後一頁是偉同與賽門、偉同賽門威威三人的合照。放進了同一本結婚相簿裡，無論你覺得奇怪不奇怪，都無礙於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

不過是第二部電影，此時的李安早已霸氣外露。劇中也有一個小彩蛋，偉同和爸爸一起健走的時候，背景音樂是一首以國樂演奏的曲子，這首曲子不是別的，正是最近走紅的軍歌「夜襲」。

偉同真夜襲，高爸假投降。最不軍人的軍人高爸，人生最後一場硬仗，這次的敵人是他的親兒子。

他開城投降，成就了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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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李安在十年一覺電影夢裡面有提到，很多人以為喜宴是皆大歡喜，其實不是，事實上每個人都在委屈自己一點來成就整體，讓整個故事看似題材前衛，實則是在表現整個中國社會的傳統價值，以家為單位的傳統價值。看似前衛，其實還是在傳統的脈絡上，而且是非常硬蕊的傳統。